往我们所画的海中投身自杀

异托邦

它擅长家务,烹饪,如果您想和它对话,探讨哲理,上至数学下到生物的进化论,无论什么它都懂得一些……

它的性格设置偏向于温和有礼,如果不符合您的喜好,我们推荐您看看本公司的另…就这款?好,请放心,它会是一名优秀的绅士……

在开机前,您可以随意设定与它的关系,主人或是朋友,甚至是配偶……

感谢您的购入。祝您生活愉快,后续如有疑问请致电……

 

伦纳德放下说明书,离开沙发,走到“它”的面前。启动开关在后颈,他的手绕过去,摁住那块皮肤,和真人的几乎没有区别,只是略微冰凉。

他犹豫几秒,按了下去。

轻微的电子音响起。仿生人颇具书卷气的面孔上,一对棕色的眼睛睁开,静静注视着有点紧张的伦纳德。

 

“噢……噢,”他一时间没想到应该怎样打招呼,“这样算是启动成功了吗?嗨,你是……”

面前的仿生人笑着回答道:“克莱恩·莫雷蒂,很高兴认识你,米切尔先生。”

伦纳德赶紧摆了摆手,“叫伦纳德就好了,我们是……我觉得我们能够成为朋友。”

“库中也的确有这项预设,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。”克莱恩沉吟了一下,伦纳德这样认为,他的好奇心立刻被激发了,“你不严格按照预设行事,呃,这是仿生人能够办到的吗?”

“我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思考程式,这和记忆库中的预设并不冲突。”仿生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,“但如果你‘命令'我怎样称呼你,那我就会执行。”

“别这么说,我可不擅长发号施令。呃,你的序列号……”

“K-M-0304。”对方接话道。

伦纳德松了口气:“我觉得,必须用编号来区别个体之间的不同实在是太糟了,所以,你不介意是通用名的话,我就叫你克莱恩……我可以问问有多少个‘克莱恩'吗?”

他看见克莱恩的瞳孔当中一瞬奔涌而过的数据流,“当然,我没有意见。4788台,这项数据截止于35分钟前。”

“哇哦。”伦纳德吹了个口哨,“我想象了一下你们排列在一起的样子。真酷。”

“……我不这么觉得。”

他有点无奈——伦纳德心想,这些仿生人在各种角度上,都和真正的人类太像了,谁知道那是模拟出的情绪,还是别的什么呢?他们刚才靠得很近,所以才注意到对方的双眼,那对颜色很澄净的棕眸……他忽然有点尴尬,但克莱恩,一名优秀的绅士,贴心地代替他后退了两步。

“我该去警局了,”他挠了挠头,试图梳理那些乱翘的黑发,“你……克莱恩,你能帮我准备晚餐吗?时间在八点左右。”

克莱恩冲他笑了笑:“当然。一路顺风,伦纳德。”

 

愈加严重的空气污染让这里的住民多数都戴着面罩出行,每一天,他都能在街边的转角遇见咳嗽着倒下的人,而即便如此,越来越多的工厂依旧在扩张,城市侵吞着土地,像饕餮之欲永不被满足的巨兽。

拱桥上空闪烁着逼真投影的紫色皮肤的姑娘,她弯下腰来,柔美的手掌穿过匆匆行人,抚摸伦纳德的脸庞。他打了个寒噤,加快脚步离开——他把一瞬间被注视着的错觉当成寒冷的信号,裹紧了衣服。

无数双棕色的眼睛收回了视线。

 

不知不觉间,他已经和克莱恩一起渡过了一周。起初伦纳德并不习惯新的同居者,也闹出过某些尴尬的笑话(老天,和仿生人在浴室赤诚相见!),但克莱恩都用他温和又不失风趣的态度很好地应付了过去。自从伦纳德拥有克莱恩开始,他已经很少再自己做饭,因为他更喜欢克莱恩(较他而言)优秀的厨艺;如果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案件,克莱恩也是一名素质良好的倾听者,能够提出中肯的意见,并且守口如瓶。

他好像有点对这样的现状上瘾了,伦纳德想,他一向对自己诚实,从某次穿过旧街开始,穿着暴露的女郎们嬉笑着将他包围,起初的是个黑发仿生女孩,有着高挑的身材和忧郁的绿色眼睛,但她很快被其他想揽活儿的挤到后头,自报家门的人声音含糊不清,她说,可以称呼她为K……

伦纳德记不起他是怎么狼狈不堪地从人群中逃走,他那一瞬间只想到了克莱恩,尽管克莱恩与这群为了生计的女人可以说是毫无关系。还有更多的时候,他能把一切联想成克莱恩,甚至只是一只黑色的猫。意识到这点后他感到苦恼,每天他就这样一路苦恼着,又一路期待回到家中时能够见到的面孔。

 

伦纳德拧动门把,昏黄的灯光扑到他脸上。他脱下风衣外套,把沾了血的衣片小心翼翼地揭下来,生怕沾脏了手掌。克莱恩端着一碗汤刚从厨房走出来,看见他一愣,皱起了眉头。

“你受伤了?”

“一点点擦伤,没什么大不了。你看,”伦纳德扬起手,“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坚守岗位的勋章。”

他把外套随手丢在沙发上,等之后克莱恩把它装进全自动的洗涤桶。不得不说,可以把所有平时嫌麻烦的,懒得却又必须去做的家务事推给另一个人——这就是他选择购入一名仿生人的初衷。

“晚饭后我会帮你上药的。”克莱恩叹了口气,“我们的警探今天击毙了怎样的亡命之徒?”

“嘘——那不叫击毙,而是报废。”伦纳德竖起一根手指,压低嗓音道:“那是个想要强行跟亲密伴侣殉情的仿生人。”

他们一起在餐桌前坐下,尽管克莱恩并不需要进食,他只是坐在一边,然后抛出自己的疑问:“仿生人?”

“是的,就像你是家居型一样,那是……呃,我们都懂得它的主要用途是什么。”他没能把那个词说出来,尽管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,克莱恩略带上了一丝好笑的神情也让他变得有些郁闷,“偶尔会有这么一两起奇异的,仿生人的犯案。我的同事们习惯称呼它们为……失控了。”

“因为人类失去了对它们的控制。我不清楚其他仿生人的缘由,”克莱恩笑着摇摇头,他视线的投向是眼前那碗西红柿炖煮牛尾的浓汤,微垂着头,开了个玩笑,“不过,我并不想被报废,所以你可以尽管随意差遣我。”

“我除了让你洗衣做饭,好像也没叫你做过什么吧……”伦纳德条件反射般的顶了句嘴。他边只手往碗里勺着汤,边支着脑袋喃喃:“今天那个仿生人说它有灵魂。……你觉得呢,克莱恩?”

“你在问我吗?伦纳德,你是真正有灵魂的人类,我认为你不需要在意这个。”

伦纳德盯着他,用他的绿眼睛,难得显得认真,“不,我很在意。你觉得自己是什么,拥有心与做梦的自由的生命,或者一台只是负责我生活起居的机器?”

克莱恩迎上他的目光,表情平静:“我的思考程式告诉我,你所说的‘心'与‘自由'并非字面上的理解,而是某种不具备形体的东西。所以,我无法确切地回答你,毕竟我的引擎里没有写入该如何与人类探讨灵魂的含义。”他顿了一下,“如果你希望我成为什么,我……”

“倒也没有——我先吃饭了。”

伦纳德闷闷地打断了他。

 

“或许我可以陪你出门散散心。”

克莱恩忽然这样说。他知道对方这几天来正在高强度追查一起仿生人偷渡案,愁眉苦脸的伦纳德转过来望着他,这个让自己烦恼的罪魁祸首之一,内心挣扎了三秒。然后他开口:

“好啊,你觉得该去哪儿?”

所以这就是他们牵着手路过那些招摇的霓虹灯牌的原因。生活在这样一座都市当中,花哨又沉闷,内里空洞无物,伦纳德没有赌博的兴趣,很难说有个好去处适合放松心情。

但内置有导航系统的克莱恩牵住他,从巨大的裸身舞女的电子投影足边经过,转转悠悠来到城市边缘的高坡。从那里望去,城市像是一座闭合的玻璃棺材,边缘燃着星火。伦纳德坐在大半枯萎的草地上,仰着脑袋眯起了眼。

“这里能看到星星。”

克莱恩解释道。他和伦纳德并排坐下,肩挨着肩,一起仰望依稀可见的星空。

“只有一点点……不过比在城里好多了,你从哪里知道的这儿?也是记忆库里的数据吗?”

伦纳德用肩膀撞了撞他,后半句带有明显的调侃意味。克莱恩无奈地看着他,把自己的大衣披给他穿——仿生人怎么会怕冷呢?伦纳德呲牙咧嘴地嫌小,但还是勉强套上了。

他转头了三次,每次都与克莱恩的目光正相对。于是他意识到了一丝的不对劲,干笑两声:“呵呵,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?这里风景很好啊,还有……”

伦纳德的话卡在喉头,说不下去了,因为克莱恩在注视着他。只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的,透彻的棕色瞳孔,却在这时给了他强烈的危机感。他预料到即将发生什么,并且不清楚自己是否该落荒而逃还是主动迎击——

“伦纳德,我向你隐瞒了一个秘密。”克莱恩轻声说。

嗯,没事的。不过那是什么?

“你会做梦吗?梦见一座白色的喷泉,或者整个春天?”

那当然会啊。问这个是怎么了?

“我也会做梦。我——”

子弹在这一刻掀开了克莱恩的半个颅盖,飞溅的组织液撒得伦纳德满脸都是。在他头骨里一跳一跳地搏动的中枢引擎,就像灰白的大脑正在蠕动。克莱恩的瞳孔闪烁了一下,失去光泽,倒下在伦纳德的眼前。

 

黑洞洞的枪口下一秒就指向伦纳德,一个气质比克莱恩更锐利的男性,戴高顶礼帽,瞳孔中淌过的数据流证明他也是个仿生人——他等待两秒,收起了枪。浑身冰凉的伦纳德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。他挤出一个字:“你——”

警用型的仿生人。他在局里见过,匆匆一瞥这张面孔——叫什么来着?

“格尔曼·斯帕罗。”对方斯文地摘下礼帽,按在胸口向他行礼,仿佛刚才动手的人与他全然无关,“我想你已经知道它失控了。”

“开什么玩笑!”伦纳德愤怒地叫道,“他承认自己有一个能够做梦的灵魂!既然如此,和真正的人类又有什么区别?”

格尔曼笑起来,露出白森森的牙,令他不禁胆寒。

“有什么区别你比我更清楚,米切尔警官。我们都是奉公行事。”

“克莱恩什么也没做!”

“所以它什么都可能做,不是吗?”

“就算是那样……”他发出哀鸣般的辩解,异常痛苦,“你不能从我身边夺走本属于我的——”

格尔曼不再回答。他的影子逐渐缩短,向后倒退,直到从视野里消失不见。伦纳德半跪下来,徒劳地呼唤了两遍克莱恩的名字,想拔出他的记忆芯片带走,却发现已经损坏了。

伦纳德在那个晚上做了梦。他梦到一座白色的喷泉,克莱恩向它走去,越来越远,不曾回头。这城市是一个巨大的牢笼,醒来的伦纳德想,而克莱恩的灵魂,一定前往了牢笼之外自由的地方。

 

*测试要开始了,米切尔警官。

好的。

你对工作是否感到疲惫?公正。

公正。

你是否感到自己的工作是在为市民献身?公正。

公正。

你会同情被绑匪挟持的人质吗?公正。

公正。

那些罪犯令你感到面目可憎?公正。

公正。

你认为自己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吗?

……公正。

你觉得自己只是组成这座城市的一个小小齿轮?公正。

公正。

悸动。

好的,悸动。

你今天是几点起床的?悸动。

悸动。

你是否主动对他人抛出善意,却遭到拒绝?悸动。

悸动。

你看向星空首先会想到什么?悸动。

……悸动。

你记得与女孩牵手的感受吗?悸动。

悸动。

有没有想过如何亲吻一具尸体?悸动。

……悸动。

你对自己想象中的完美伴侣抱有悸动?

……

祝你有愉快的一天。

祝你有愉快的一天。

重复三次。

祝你有愉快的一天。祝你有愉快的一天。祝你有愉快的一天。

 

“最近的测试表明你的情绪化超过了阈值,米切尔警官。”

格尔曼在过道里截住伦纳德,面无表情地指出这一点。伦纳德看着他,并不说话,只用抱起的手臂表达不耐。

“你看起来不惧怕停职,但遗憾的是,我只负责代为传达你新的任务。”

“他们怎么还敢采用我这样——情绪化的人执行任务?”他极少用这种刻意而为的语调说话,但光是看到格尔曼的脸,他对自己没能保护克莱恩的嫌恶、对眼前仿生人的仇恨、对所有这一切的怀疑和否定便会乱糟糟地卷成一团。失控仿生人的杀手,格尔曼·斯帕罗,伦纳德心烦意乱地想,一个很相衬的名字……

“因为他们肯定你能做到。”格尔曼牵了下嘴角,“很简单,——找到‘K-M',解决它。”

伦纳德顿在了原地,用了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。

“……那有很多个。”

“那就找到最特殊的那个。”格尔曼冰冷地反驳他,“他是一切的源头。”

“最特殊的那个已经——”

被你杀掉了,伦纳德想那么说,对他来说特殊的意义已经不在了。无论有多少个克莱恩·莫雷蒂都一样,死者不会复生,离开的灵魂不会返还到这里来。他没有说下去,把哀鸣换成一个无用的问句:

“为什么不是你?”

“我有新的任务需要执行。”格尔曼边整理手套边慢条斯理地回答。

他们不再对话,擦肩而过,一个去交付自己的指令,一个走进城市,漫无目的地流浪。

 

天气愈发冷了。伦纳德在外面转了转,隔着一层玻璃,K-M沉睡在展示橱窗里,像置身于一具棺椁,鼻尖模拟出了逼真的冻红。

他看了一阵,从那扇玻璃窗前离去。K-M是两个字母,代表无数台温驯的机械,能够进行精密的运算与测量,但不会做梦,也与爱和浓汤的温度无关。到家时,他习惯性地叫门,仍然无人应答。

 

“这位先生,你最好别想着自己能比子弹更快。”

伦纳德用枪顶着仿生人的太阳穴,语气冰冷。黑袍的仿生人举起双手,一点一点转过来,他平平无奇的五官藏在帽檐下,就像一阵行走的黑雾。

他微笑着:“当然,当然。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,警官?”

“为什么收集失控仿生人?你应该清楚,帮助他们偷渡——逃离原先的主人,是明确的违法行为。”伦纳德咬着牙,让自己吐出的每个单词都更具迫力,“他们肯定有共通之处,和你一样,具有某种灵魂。告诉我那是什么。”

“我的建议是不妨见一见他们,”对方以一种仿佛能望穿他的眼神,让伦纳德的神色变得更加阴沉,“如果你希望能亲自找到答案。”

他抿住下唇,没有回答。

 

伦纳德的脚踏上船舷,这艘某种意义上的诺亚方舟,载着无数向往新生的人们,在天一亮后就将起航。他知道时间充裕,自己完全可以将定位发送给在警局的同事们,以此获得一次不菲的赏金……

他有些心不在焉。那个仿生人——他现在知道对方叫梅林·赫尔墨斯了——领着他走进破旧的船舱,这里或躺或坐着二十来个仿生人,从衣不蔽体的儿童到手持折扇的淑女,有一些注意到他,但在看见梅林后也放下了戒备。

失控的仿生人没有任何共同的外貌特征,伦纳德现在感到有点后悔了。他好像不该刚抓住线索就急匆匆地找上门来,结果陷入不知从何查起的尴尬境地。是的,他完全相信,这些仿生人们正被一种集体的意志,或者某个道标指引——他们的逃离总是朝着同一个方向,不成时便会自发寻求死亡。这艘游轮同样驶向南方。

没有任何确切证据能证明他们的思维(或者说思考程式)究竟是受了何种操控,还需要更深一步的接触,伦纳德想,这就是梅林那样说的理由?他在船舱内转了一圈,寻找自己的搭讪目标,因此余光扫见某个单薄的背影。

这个背影刺痛了他的眼睛。在此前,他还打算掩人耳目地对他们进行接触——但所有积攒的情绪一瞬间被带动,他现在只为了不叫对方离开自己,再离开自己而大喊:“克莱恩!”

“……你认识我?”

黑发的青年回过头,困惑地冲他问好。

伦纳德感到自己的胸腔被揪了一下。好像扯开一张空洞,漏气的心脏慢慢变冷。梅林跟上来,从后面按住他的肩膀,笑着问:“你需要一个魔术吗?”

他似乎对克莱恩说了什么,嘴唇翕动,却没有声音。紧接着,他将黑发棕瞳的青年推向伦纳德,后者下意识牵住了克莱恩的手,发现那是他所熟悉的,略微发凉的温度。

一种近乎幻想的可能性攀上伦纳德心头,并在梅林的注视下化为现实。

这一切如梅林所说,就像包装精美的魔术礼盒。他知道魔术只是欺骗人的把戏,被揭穿后除了满场狼藉,什么都不会剩下。可是克莱恩还望着他,单单只是望着,就让他喉头干渴。

“逃吧,警官,带上你的爱人逃吧。”梅林指了指外面,笑容不变,“达到目的可以有很多种方式,不是吗?”

 

“还有一瓶威士忌。你想喝吗?”

克莱恩从柜台下面钻出来说。伦纳德倚在一堆曾是桌椅的破木板上,猜测它们原本的形状。

“逃亡之夜喝到酩酊大醉,听起来不是个好主意。”

“但我觉得也许你需要酒精来麻醉思考。”

事实的确如此,但伦纳德瞪了他一眼。

“在知道我思考的都关于你的情况下?”

仿生人的表情很诚恳:“是的,我非常清楚这一点。”

……伦纳德把头扭到一边,去看地板的缝隙,明显地摆出生闷气的态度。克莱恩看上去,几乎要笑出声来了,他走过去握住伦纳德的手,等待对方向他提问。伦纳德只跟他闹了几秒钟别扭,在这个晚上,时间相当宝贵。

“克莱恩们的记忆库是连通的吗?”

“不,那违反了隐私条例,任何智械公司都不会那样做的,除非他们的项目负责人是只卷毛狒狒。”克莱恩诙谐的调侃方式很符合他作为一名绅士的身份,伦纳德忍不住在他停顿的间隔中想,他斟酌了一下用词,“而我……稍微有些特殊。”

“可以理解,毕竟你是个会做梦的仿生人。”

克莱恩明显松了口气,“感谢你的通融。我的确不是有意隐瞒你的,伦纳德,只是一切还不是时候。”

“现在也不是?”伦纳德皱起眉头,“你不会要告诉我,梅林安排我见到你只是个巧合吧?”

“当然不会。我是来带你走的,离开这里,我们要去这座城市之外的地方。”

见他露出犹疑的表情,克莱恩忽然问道:“你记得星空的颜色吗?”

碎裂的玻璃墙只倒映出了大楼的影子。无数的建筑,将城市的天空遮得密不透风,偶尔能窥见巨型赤身模特的眉眼。伦纳德确实认真地回想了,尽管他认为克莱恩想问的并不是字面上的意义。

“我没印象了,除了和你一起的那个晚上……你也知道的,呃,工厂的烟雾升得太高,我们什么都看不见。”

“伦纳德。”克莱恩看着他,“所有失控的……觉醒的我共享一个意识,来自比这个时代更具人情味的地方。就像灵魂被放进不属于自己的躯体。”

伦纳德想了想,“不是机械诞生了意识,而是你本来就存在?”

“的确是这样。”克莱恩肯定了他的说法。

“所谓的失控,就是你们意识到了自己灵魂原本的形态……”他打了个响指,“这对仿生人来说有够浪漫的。”

克莱恩沉默了一下,然后说:“那么对于原本是人类的这个灵魂而言呢?”

“……所以你们选择逃向自由,原来如此。那带上我的理由是什么?”

“只是需要你的一个……帮助,不过现在,你最好是先睡上一觉。”

想要抱怨的伦纳德被克莱恩按到一张躺椅上。早知如此,倒还不如一开始不问呢,他想,与其像这样让自己满腹困惑……他已经隐隐感到一种无力,似乎事情的全貌并非自己可以企及。朦朦胧胧的视野里,克莱恩正在休眠,外头洒下来的霓虹灯光冷冰冰地旋转着,伪造的星空像鱼鳞一样闪闪发亮。

 

他们只睡了四个小时,铁皮警察们很快就找到了这里。这四小时间,伦纳德·米切尔警官因为协助失控仿生人逃跑被通缉,他们暂时歇脚的废弃酒吧遭到飞来横祸,只过三分钟被轰炸了个粉碎。

克莱恩身为一个仿生人,身体素质却不及伦纳德好,被后者在情急之下一把扛起,欲言又止了两秒,就自暴自弃般叫道:

“……低头!”

伦纳德条件反射地听从,躲过一梭子子弹。他抱着克莱恩一个翻滚,躲到砖瓦后面,本来就足够不羁的黑发显得更凌乱了。

“现在怎么办?”

他老老实实地问。克莱恩说过要带他离开,所以他不打算自作主张。

“我们去辐射区,”克莱恩飞快地说道,“梅林在那里接应我们。”

“梅林?”伦纳德扯住他的胳膊,往下一个掩体逃窜,“梅林不是已经出发了吗?”

“……另外的梅林!”克莱恩咬咬牙,“所有的失控仿生人都是我!”

“你说什么??”

即使情况严峻,伦纳德脸上也难掩震惊。只是这个愣神就让子弹从他身边擦过,爆炸的气浪更是呛得他喉口腥甜。他们看起来无处可躲了,伦纳德表情凝重起来,仍然拽着克莱恩不放。

“伦纳德。”

克莱恩踢开一个窨井盖,露出黑洞洞的下水道,叫他的名字,“从这里走。”

伦纳德依言跳下去,然而克莱恩没有跟上。他顿时有些慌了,只看到克莱恩冷静——或者说强撑冷静——地对他笑了一下。

“我等会儿就会找到你的。”

他朝着来时的原路返回,那远处依稀传来“是K-M!”“把手举起来!”之类的叫骂与枪声。伦纳德几乎是机械性地强迫自己转过身,向后跑去。

克莱恩为他争取了时间,可为什么要这样做?克莱恩——或者说K-M可以有无数个,但每一次失去克莱恩,他都感到相同程度的痛楚。克莱恩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。他相信这一切就是克莱恩想出的最善策,那么当然,他不能浪费这个机会,只要配合地行动便好……

奇怪的是,这种被他人挡在身前的无能为力感,好像已经令他习以为常了。伦纳德麻木地想,踏在都市的脉络上,一路狂奔。

 

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雨,落到车棚上,冒起吱吱的白气。伦纳德尽量躲在废弃厂房的阴翳下行走,起初还有人好奇地打量他,但随着深入辐射区,人和仿生人都失去了踪影,宛如这是一片无法孕育希望和灵魂的死地。

如克莱恩所说,梅林很快找到了他,身边跟着一只黑色的猫咪。伦纳德干巴巴地说:

“嗨。”

就像知道他正在苦恼什么一般,梅林轻松地笑了笑,道:“你可以用和之前一样的态度对待‘梅林’。”

伦纳德哑着嗓音:“你让我杀死过你?”

“……我很抱歉,但那是不得已的做法。”他的承认只叫伦纳德更为窝火。“让我们出发吧,路上可以慢慢聊。”

他们都没有带伞,雨水顺着他卷翘的刘海往下淌,梅林的礼帽和斗篷也被雨水浸透了,变得和猫的皮毛一样光滑油亮。伦纳德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到这样的动物,在这座城市里,想要人类之外的活物可实在太难了,只有人和伪装成人的产物比比皆是。天色一点点暗沉下去,梅林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,而伦纳德只能跟着他走。

他们从各种工厂间的狭缝、巨大器械一角的齿轮下、所有看似不可能穿过的地方穿过,在不知什么时候,那只黑猫也跟丢了。梅林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,忽然问:

“你不在乎我带你去哪里吗?”

“最好是能解答我疑问的地方,”伦纳德摊了下手,“如果不能,那就还是像之前一样,我自己去寻找答案。”

他几乎是以一种自暴自弃的口吻在说话。来自克莱恩的庞大的注视从很早以前便已开始,自打接受了这一点起,伦纳德就觉得不会再有什么更惊吓他的事发生了。

“这点我真的很——”

“不用道歉了,我没在怪你。”他打断梅林,“‘你’到底是什么?……老实说,我感觉我好像从没认识过真正的你。”

“我就只是一个普通的,会做梦的人类,像你一样,伦纳德。”梅林的声音很低缓,“工厂还依赖人类而非完全的机械,仿生人只存在于所有人的概念里,城市比现在更有生机……我一直生活在那样的时代,直到从K-M身上醒来。”

他说话的方式和克莱恩有着微妙的区别。克莱恩较他更拘谨一些,如果是由克莱恩来讲述——伦纳德没法不去想象——语气会有着掩饰不好的为难,仿佛对表达感到害臊,而梅林只是满不在乎似的阐述事实,好像与他全然无关。在伦纳德看不到的地方,一定还有更多这样的例子……他熟知的克莱恩正在被分裂出许多不同的形象,此刻存在的,不过是冰山一角,无数个相同的意志正在以不同的身份“活”着。

伦纳德先前没有反应过来,如今意识了这点,设身处地地思考几秒,感到这样的处境简直令人发疯。他忍不住问:

“你究竟是怎么——”

怎么做到的?怎样成为这个电子的幽灵,又怎样才能够保持清醒的神智?他对上梅林的眼睛,深黑色的,平静中混着疲惫,心里已经有所明了,话也吞了下去。能够预料到的答案的残忍,被深深刻进他们谈话的罅隙里。

 

人们打十几年前就逃离了叫人短命的辐射地,只留下由于酸雨和氧气的腐蚀,锈朽的钢铁森林。影影绰绰的钢筋被吞没进黑暗里,伦纳德猛地遭什么绊了一下,险些没站稳。梅林伸手去扶住他,说:“刚才的那只电子宠物猫也是我。”

“……我猜到了。”伦纳德擦了擦额上的雨水,垂眼去看是什么让他差点摔跤。这一眼让他愣在了原地。

他脚下滚倒着一具报废的仿生人,模拟皮肤层的机能早已停止,被雨雾浸润了,泛出金属的光泽。然而五官是再熟悉不过的,他在想象中为这张脸添上毛发与肌肤——与K-M一模一样。伦纳德下意识地扭头回去看梅林。

“有很多我想抵达这里,不过他们都在路上失败了。”

梅林这样说。

他们好像踏进一片屠宰场,满地狼藉中,裸露着电线、机身破损的仿生人比比皆是。伦纳德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雨中被淋湿,强撑住没有发抖:

“所以……他们都是你?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?”

“‘我'所在的地方。”

他兀然回想起格尔曼当时确信的神情——他们肯定他能找到最特殊的那个,一切的源头——浑身如坠冰窖。有且仅有一瞬间,他想捂住耳朵就此逃跑,离开这里,离开这一切像是被精心布置好的圈套。可心底有个声音在反复强调,他不能弃克莱恩于不顾。

克莱恩没法从这城市,这台巨大的绞肉机里脱身,他还在一点点苏醒,又一次次缓慢地被扼杀,生与死在他身上被无穷尽地放大,宛如要行他行不完的刑。

从清晨开始逃亡,闯进辐射区,跟随梅林直到天色入夜——伦纳德期间毫无休息,不曾进食,但想到这里,他又打起一些精神来。克莱恩需要一个帮助,他非常理解,被禁锢的灵魂只要拥抱过做梦的自由,就会想尽办法从囚笼里脱走。

梅林见他不再多问,便宽慰他似的笑笑,继续往更深处走去。

再向前,他们几乎是踏着尸山行进。地板上布满干涸的,血液一般层层叠叠的纹路,伦纳德甚至怀疑曾经是否有过一场对仿生人的大清洗,而尸首都被丢进了辐射区的中心,不然无法解释这样的数量……其实可以询问梅林,但他不想听到那太过悲惨的答案。一具灰发蓝眼的仿生人倒在路边,面庞上些微的皱纹如此逼真——他禁不住地猜测这是不是克莱恩,又急忙打消念头——在他感到自己的精神状态已经紧绷成一根随时可能断裂的直线前,梅林停下了脚步。

伦纳德下意识抬起头。一个面容平凡的、黑发的男人,盛在玻璃橱窗似的器皿里,澄净的溶液,被无数线路连接在这片废土上,消失进无边无际的黑暗,如同蔓延的触须。就像K-M一样,他的沉睡栩栩如生。

梅林在一旁按住自己的脸庞。皮肤层蠕动着褪去,然后浮上一张带有书卷气的面孔。他的口吻回到了伦纳德所熟悉的温和。

“这就是‘我’,伦纳德。我的名字是周明瑞。”

周明瑞。一个东方人的名字,无数次漂泊的灵魂的真面目。伦纳德喃喃着,心脏狂跳起来,声音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干涩:

“周。……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
 

天彻底黑了,从钢筋混凝土的废墙间,隐约能够窥见一寸湿漉漉的星光。他用手掌贴上玻璃,冰凉的,但不是那种毫无生机的寒冷。梅林——现在是克莱恩了——适时地解释道:

“我们都能感应到作为主脑的核心在这里。一直以来无法接近的原因,除了顾虑城市里的人们的视线,还有解决一切时的善后问题……”

伦纳德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:“你要用什么办法解决一切?”

克莱恩愣了一下,然后露出苦笑,仿佛是在宣布投降。伦纳德的心因为这个表情而一点一点下沉,直至幽深的水底。

“只要杀死周明瑞,所有‘我们'的独立意识自然会消失。”

“你为什么说得这么轻易!?”伦纳德瞪着他,“嘿,我跟你来这儿可不是为了看你自杀……”

“所以我才需要你的帮助,况且,那也会对你有利。”

……他猛地往后倒退了一步,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之前。他脑中,格尔曼的话语和脸孔正被和周明瑞的叠在一起,剥离出某个难以接受的事实。伦纳德把牙咬得咯咯响,很难说是不是因为寒气而发抖。

“你想让我——杀掉你?”

克莱恩没有应声,只是注视着他。

那对棕色的眼睛现在叫他心烦意乱极了,他胡乱一摆手,又连着退后两步,叫道:“我做不到!为什么你们所有人——都对我这么说?格尔曼也就罢了,连你——怎么能也说这种话!”

伦纳德觉得他快要崩溃了。事实上,他的确已经混乱得无法组织语言,雨还在下,水沿着他的颌线往下滴,又被他发狠地擦掉。克莱恩的眼神中满是歉意。

可歉意有什么用?如果他早知道克莱恩有这个打算,那他一定不会让自己爱上——然而一瞬间他内心深处又反问了,这当真吗?倘若早知有朝一日要亲手杀死自己的爱人,难道他便不会去爱吗,如同作一只飞蛾扑火的蛾?

克莱恩见他不再说话,轻声地道:“或者你也可以当作从未来过。我相信格尔曼有办法让你继续做你的警官……伦纳德,我不会强迫你。”

可我已经全都知道了,伦纳德绝望地想。是他痴缠地追索着事件全貌,是他不知餍足地睁开了被欺骗的眼睛,明知道魔术的真相是背后空空,却还是在那层纸上捅开了洞。他已看见了这一切,所以他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了。

究竟怎样才能拯救周明瑞,又不必使他感到如此无助?星空在他们的头顶沉默地闪耀,仿若一种见证,见证着无言的两人与馆中不语的尸首。伦纳德先打破寂静,声音低哑:

“我们就不能逃走吗?”

“我们本就在逃。”克莱恩说,“你愿意的话,我们也可以一直逃下去。”

一直逃下去,在逃的小憩中享受片刻的温情。忘记职务和挣扎,用爱麻痹神经,这样的活法对他人来说,或许会更轻松也说不定。

“我认识过很多不同的你。”伦纳德直视着他的眼睛,却像在说给自己听,“时间最久的克莱恩,第二个,还有格尔曼和梅林。可能我也跟我所不知的,无数个你在街角偶遇过。”

克莱恩坦然地肯定,“是的,我在不同的躯壳里同样地注视着你。”

“这很不公平,尽管我知道自己跟那么多你打过交道,恐怕是最了解你的那个……”

但这远远不够。他想,他甚至没有来得及亲口对周明瑞倾诉过爱意。流淌在他们之间的氛围是黏稠的悲哀,无力推动现状的忧伤,如若周明瑞能做到别的什么,他便不会答——

“我很抱歉,也很遗憾。”克莱恩这样说。

已经够了,伦纳德深吸一口气,他是时候在杀死周明瑞和带走周明瑞之间进行抉择,而抛开一切已经被他剔出了可能性之外。他只剩最后的问题。

“你每晚都会做梦吗,你这不自由的灵魂?”

是的。

“能告诉我后续吗,你梦见了什么?”

一座白色的喷泉。过去回忆的旧址,二十一世纪初的都市。……以及谈论爱与向往的自由,我梦见了我与你在那里一同生活,伦纳德。我们能够看着同样的星星。

但我们别无更多选择。

伦纳德咬破自己的舌尖,为了解放周明瑞和自己,他抬起手,砸碎了玻璃的棺椁。


*致敬《银翼杀手2049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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