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我们所画的海中投身自杀

【2022克伦生贺19天】C’est la vie

春末的廷根迎来了一阵雨水,浇得每片绿叶的色彩都明艳欲滴,空气中夹着潮湿泥土的香气。黑发凌乱,有一双碧眸的男子转过街角,步履匆忙,将一本敞开的书籍遮在头顶,权当是雨伞的代替。如有人留意,便能在擦肩而过时,窥见封皮上落得半行花体小字:伦纳德·米切尔著。

咖啡厅的门没有完全合拢,推开时碰撞着悬挂的风铃,回响清脆。因为这场雨来得突然,室内竟几乎坐满了人,他左右环顾,只找到一个空位。

伦纳德点了一杯手磨高原咖啡,在那仅剩的孤岛上落座。他的邻座是名西服革履的男性,正装上找不出一点濡湿的痕迹,专注地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,一看便知是早早来此办公的。伦纳德的视线从他的黑发,褐眸,带着书卷气的面孔上掠过,对方正巧也抬起头,望见他,露出一个显然怔住的神情。

这不足以令他为然,许多人在初次见面时,行的注目礼(这可不是吹嘘!)使伦纳德早已习惯这种待遇——他对自己的外貌从不缺乏信心。

那青年只是短短一瞥,便克制地收回了目光,涵养相当良好。伦纳德不客气地翘起二郎腿来,将被他拿去挡雨的倒霉的书册摊在桌上,原来是一本未完成的诗集,近全新,暴露了它鲜少被主人翻阅的事实。他一手支着下巴,以这样一个散漫的坐姿,开始让思绪驰往物外。

一如既往,他在诗序的撰写上受到挫折,无法编织起零乱的词句,就像没人数得清雨水的轨迹一样。伦纳德为他的毫无灵感找了借口。咖啡被端来了,玻璃幕墙外,行人与树木的影子被稀释模糊,天色依然阴沉。看来他有足够的时间,去悠然地品味咖啡的芬芳。

书页翻动至最后的空白,想要歌颂两行雨滴的伦纳德掏掏裤袋,暗叫了一声糟糕。原来恐怕是由于刚才行路急忙,他平日随身携带的钢笔此时不翼而飞。紧急思索下,一个画面从他记忆中跳出,他拍了拍身边青年的肩膀。

“方便借用一下吗?”

伦纳德指着对方别在胸口的钢笔,说话时,他注意到那对棕褐色眸子下隐隐的黑眼圈。这家伙需要休息,他想。

“没问题。”

笔被递过来,他道了声谢,继续面对白纸发愁。咖啡厅里流淌着舒缓的小提琴乐,混杂淅淅沥沥的雨声,人们的交头接耳,时间就这样被无止境地拉长,拖着苦涩醇香的尾巴静静逝去。结果,直到室内温暖的空气烘干了衬衫,伦纳德还是没能写下第一个字符。

不过这种状况显然是常态,不值得他为此懊恼。伦纳德偏头望去,划过玻璃墙的水渍快要凝固,树叶上晶莹的露珠虽还没有滚落,阳光也已经穿过它们的间隙重新洒下。手边的陶瓷杯中,只余剩最后一点棕褐色的痕迹。他伸了个懒腰,决定先回去,放弃无谓的努力。

拧动脖颈时,他瞅见那个借给他钢笔的青年,此时竟然趴在桌上,在笔记本电脑前睡着了。看来的确是累坏了,伦纳德失笑着想,他不准备叫醒小憩中的人,而是选择将那支钢笔插进了对方手与桌面的缝隙。

因此他触碰到了那只手,那只冰冷的,温度已然不带一丝生机的手。

伦纳德下意识后退了一步,浑身发凉。

 

深夜两点,伦纳德关上一盏灯,让房间陷入一片仅被星光照亮的幽暗,疲惫地靠在了懒人沙发上。事发突然,他报警后的记忆全然模糊,只能依稀地回想起一些破碎的片段。

警察询问了他的身份与死者关系,勉强糊口的、随性的诗人,与一名忙于工作的职场精英,显然不会存在任何联系,他们素昧平生,只是同淋了一场雨的生涯过客。

伦纳德那时惊慌,撞翻了椅子,引来店内无数瞩目。似乎其中有人辨认出死者,骚动在人群中隐秘地传开。现在回想来,他的耳朵应当捕捉到了“莫雷蒂教授”这个词汇……那的确是一张带着书卷气的,文质彬彬的温和脸孔,从中能窥见几分博识的模样。如果当真如此,那个人实在是有着大好的前程,不该这样仓促长辞,他的死亡,就像上天开了一个荒唐的玩笑。

想及此处,伦纳德莫名一阵胸闷。虽然多发感伤是单属于诗人的浪漫,常人也会因亲眼目睹一个生命逝去唏嘘不已,但过量的惋惜仍然攥住他的心脏。是那支钢笔的微薄帮助所带来的吗?想到这里,他下意识去掏口袋,发现来自逝者的钢笔竟然静静地躺在里面。肯定是慌乱之中忘记了自己的初衷,以至于将它留了下来。应该更早还回去的。

沉默地,他望着折射出微弱反光的笔身,把玩遗物直到在沙发上昏昏然睡去。悲叹的雨雾一直跟到他梦里,天明后才散尽。

 

五月初,一场大型文学沙龙召开,催促伦纳德赴往繁华的万都之都。他不是头一遭去,只是相较满城烟霾,更钟爱廷根这故土的恬静氛围。预想之外的是,这场旅行并非携来他额外的诗情,使迟到的碧眸青年闯进会所,带的却是他未完成的诗篇,平添了几分狼狈。

倚在门框旁的褐发女子眯着蓝色的眼睛,体态全然放松,令人联想到游刃有余的猫。她两指间夹着未点燃的卷烟,轻笑向伦纳德问好,后者同样以笑容致意。

佛尔思·沃尔女士和他相性很合得来,他想,本质上,擅长及时行乐的人或许能够互相吸引。如果不是因为她长居在贝克兰德,他们的交流会更密切一些,若是可以,他要请教文思枯竭时该如何重新寻找……他们落座下来,听得对面的女性先开口寒暄。

“我听说我们的米切尔先生,现在遇到了创作上的瓶颈。”

伦纳德被她指出,也不尴尬地颔首:“是这样没错。我的诗集缺失了最为关键的最后一篇,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何为它收尾。”

“所以你是来寻求一个小说家的建议的吗?”佛尔思往精致的靠椅背上沉去,神态慵懒,“也对啦,文字总有共通之处。哎……是因为灵感的匮乏?”

“可以这么说,我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。虽然可以赞美身边随处可见的一切,花,风,雨水,生活本身……可什么都太老套了。”伦纳德顿了顿,“沃尔女士,我相信你能理解,当你把所有的题材都用过一遍,你对他们的感情就只剩下……”

“厌倦,对,厌倦!”陷在椅子里的女性猛然点了点头,看起来相当同意这段话。她赌气似的狠嗅了一口卷烟,掏出打火机燃着了它。

“明明没有任何灵感,却还是被编辑强逼着写作,就会变成这样——有些时候我们甚至没法找出词汇,去形容自己的枯竭状态。”佛尔思瞥了眼伦纳德赞同的神情,继续往下说道:

“编辑从来不会理解我们的心情……作为过来人,我想想我之前都是如何做的。首先,强烈的情感是必需品。人生如此短暂,去寻求点刺激怎么样?”

“这可不像耽于安乐的沃尔女士会说的话。”他不禁失笑。

“我只是举个例子。好吧,总之,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情绪急剧波动的体验?这可以展开写写。”

“虽说我同样希望能有,但可惜,生活不是那么多跌宕起伏的故……”

伦纳德说到一半,话忽然在喉咙里卡了壳,只呼出嗬嗬的气流。他想起一个身形瘦削的棕瞳男子的面影。他停了几秒,干巴巴地道:

“……有。一星期前,有人在我身边猝死。”

“什么?”佛尔思吓得坐起了身,“这可真是太戏剧了——我为询问这件事感到抱歉,那你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吗?”

“我只是觉得……很惋惜。”伦纳德摆了摆手,在脑海中描绘那张仅仅见过一次的面孔,“似乎有人认识他,管他叫‘莫雷蒂教授'。一个有为青年,就那样——实在是很令人扼腕。……沃尔女士,你怎么了?”他眼睁睁地看着佛尔思的表情,从古怪一点点变得无比难看,终于忍不住问道。

而她闭了闭眼,好像心下已然有一个答案,却仍旧不死心地去确认:

“那是……一个棕褐色眼睛的,斯文的年轻人吗?”

 

“……所以,我和莫雷蒂先生是旧识。克莱恩·莫雷蒂,廷根大学的历史系教授。我们不常联络。如果不是你告诉我,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经……”

说到这里,佛尔思的脸上露出一点哀伤,眉梢忧愁地下垂,她理了理微卷褐发,在座椅上坐得端正。伦纳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,两人间唯有沉默。静静过了一分多钟,他张口干涩地问:

“莫雷蒂先生……他是个怎么样的人?”

“我们是普通朋友。”佛尔思说,用一种遗憾的语气,“曾经有一段时间,我希望借取他的研究成果为灵感撰稿,他大方地同意了,和某些死板的老学究不一样……我以那些奇异的人文风俗为背景,写成一部悬疑小说,你应该知道是哪一本。”

“他为人很友善,是个标准的鲁恩绅士,米切尔先生,你知道鲁恩慈善助学基金吗?那是针对贫困儿童的项目,我听说莫雷蒂先生为那项基金捐赠过很多财物——扪心自问,就算我同情上不了学的孩子们,也做不出因此就把工资无偿捐赠给他人这种事。”

“他的品格令我和我所认识的人都很敬佩……怎么都不会想到这种意外发生。是一心扑在教育上,才搞垮了身体吗?”

她前倾身子,手指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边,抖落卷烟突出一截的灰白余烬,眼中的感慨之情无比真切。

伦纳德随着她的叙述,回忆起当时对方两眼下的乌青,在脑中勾勒出一个大公无私、道德高尚的形象,于那名至高一米七左右的瘦削青年而言,竟然有些不相称似的过分庞大。自己的疑问得到解答,他却生出一阵无所适从,让这交谈出现了空白,然而佛尔思随即就洒脱地笑笑:

“所以才说人生苦短,我们应当及时行乐啊。看,像莫雷蒂先生那样,就不是个好的例子。再接着聊聊你的诗?”

他只愣一下,在心底感谢对面的沃尔女士飞快转移了话题,点点头:“当然。刚才讲到哪里来着?情感……”

“唉,是啊……就是你对那件事最抽象化的描写。比方说,你有没有考虑过为逝者写诗?……”

卷烟腾起一缕缕云雾,直到燃殆为止,灰白的烟云笼罩了两人的对话。伦纳德想要回忆那时的感情,好像淅沥的雨点,好像始终浸在朦胧的惆怅氛围里,看不真切。

 

伦纳德可以发誓,他只是鬼使神差地踏入这座使廷根享有美誉的大学。他的出身让他与这类代表着朗朗书声的高等学府无缘,穿梭在内的年轻人无一不充满朝气,沿着霍伊河,依稀传来学子赛艇的吆喝,令他些微倾羡。

掩住楼房的,郁郁葱葱的森绿,较他动身前往贝克兰德前更蓬勃了,不用多久,这座城市将真正进入潮热的夏季。到时前来的雨水想必不会比先前温和,喜怒无常地倾盆泼下,宛如天空是一片倒错的海。伦纳德沿着修缮良好的水泥路进入楼内,被登记的人员拦下,他犹豫了几秒,开口道:

“……我找莫雷蒂教授。”

实话说,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返乡后,频频于廷根大学门前驻足。克莱恩·莫雷蒂,历史系的教授——这个人物在他脑内挥之不去,如同一阵旋律,一片喧宾夺主的雪白,阴魂不散的幽灵。佛尔思·沃尔的话像尖刺,时时扎在他的心上,使得拜访这座留有克莱恩影子的大学,似乎成为了一个不得不完成的选项,一个使命。

门卫明显地愣了一下,表情尴尬,伦纳德在然后注意到他的眼神,其中带着浅淡的怜悯。这可能是一个误会,认为他并不知道克莱恩·莫雷蒂的死讯,但他懒得解释,听对方小心翼翼地说:

“莫雷蒂教授已经有段时间没来授课了,您见不到他。”

“那就带我去他的办公室。”

那时他坚决地这样说了,可真当站在了克莱恩·莫雷蒂的办公室门前,伦纳德又有几分恍惚。只是一周过去,还不至于让门把落上灰尘。他该推门进去看看吗?还是说徘徊一阵,被春末夏初的凉风吹得清醒之后,干脆打道回府?他将手放在门把上犹豫不定,紧接着,背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。

他被吓了一跳,做贼心虚般迅速转过身,好打量来者是谁。一个古铜肤色的男子,柔和的五官此时显得落寞,他并不认得。

对方注视着他,道:“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已经过世了。”

……我知道。伦纳德在内心回答。

“你有什么事要找他?”

“我……”

这个伦纳德最答不上来的问题果然被提出,他张着口,半晌,还是自暴自弃地,磕磕绊绊地说出了实情,连带着那支钢笔一起。对方的神情一丝丝松动,最后轻叹了口气。

“莫雷蒂相当于我的学生……我叫阿兹克·艾格斯,是对面霍伊大学的教员。我刚参加完一场学术会议,准备离开,看见你在这里,担心有盗贼闯进学校,才会靠近你提问。”

他最近好像认识了很多与克莱恩·莫雷蒂有关的人。伦纳德不禁这样想。他的话出口比大脑转动的速度要更快,叫他立即后悔:

“艾格斯先生,我想……把那支钢笔送还给他,克莱恩·莫雷蒂,或者他的亲属。请问您知不知道他的家庭住址?”

但现在也无法收回了,阿兹克·艾格斯紧盯着他,像是在深思熟虑,有一瞬间,他还以为自己要被当作心怀不轨的犯罪分子。很快,那种忐忑不安的体感便消散而去,伦纳德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,而对方点了点头:

“好,不过我还有下午的课程,无法同你一起去。正巧,我们可以整理一下他办公室的私物,由你来还给他的家人。”

伦纳德明显地松了口气,一直放在门把上的手终于能够拧动,打开了门。

 

内部的装潢很简单,就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办公室,收拾得井井有条,资料被分类在一旁的书架上,整洁的书桌上摆着咖啡杯和糖罐。伦纳德不禁拿眼前的景象与他家中做比较,难免自惭形秽,因为他的桌上都满是撕掉的废稿纸团。

阿兹克·艾格斯走过他身旁——他看见对方右耳下方一粒不起眼的黑痣——抽出几本架子上的书:“看上面的标签,这些应该是借来的,嗯,从德维尔图书馆。”

“金梧桐区的?”

这意味着伦纳德要跑的腿凭空增加一趟。他坐到那张木椅上,试图揣测克莱恩·莫雷蒂曾坐在这里办公的心情。他应该会习惯把文献放在左手边的角落,而不执笔时,右侧则是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,想必还加了不少糖。伦纳德摇晃那个空了一半的糖罐,漫无边际地想。阿兹克的声音适时地响起:

“克莱恩是个好学生,虽然我并不是他的导师。他遇到问题时,通常会来咨询我朋友——他真正的导师——与我,因为我们得出相反的结论,而站在中间劝架。”

“成功当上廷根大学的教授后,他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傲气,对师长仍然相当尊敬。事实上,他对历史谜云的解读早已超越了我们,我一直诚挚地为他感到高兴,或许再等几年,他就能有轰动整个考古界的发现。”

“抛开这些不谈……他是个相当真诚的孩子。即便身为长辈,我也经常受到克莱恩的帮助,并不是我在单方面扶持他。 他的死亡,对于每个人来说,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。”

阿兹克合上书页,面上露出沧桑与温情:“我希望他至少只是安详地进入了永眠。”

伦纳德静默地听着,用指尖在木桌上来回划动。优秀的教育者,忠实的友人,稳重的晚辈。曾坐在这张椅子上的人的形象逐渐清晰,他下意识地,笨拙地模仿办公的姿态,好像透过这个举动,就能让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,看见逝者眼中的世界与风景。

阿兹克·艾格斯把收起的一些物件打了包,放在他面前的桌上,说:

“克莱恩在思考的时候,会用食指敲击桌面。”

于是他也那样做了,敲击声轻缓,犹如一阵心的共鸣。

 

德维尔图书馆修建得无比气派,甚至压过市政府设立的那一座。灰白的石阶前方,一名腋下夹着书的,墨发凌乱的碧眼男子正穿过绿意盎然的广场,这本该是副赏心悦目的场景,画面其中的主角却眉头紧蹙。

他有心事,一种浑然天成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。事到如今,克莱恩·莫雷蒂再不是一个于他而言全然无关的人,但同时他又是彻底的局外者,所有人都比他了解对方。整场故事就像他一厢情愿的感伤主义,他擅自被触动,擅自与其他役者共情。佛尔思·沃尔的问题仍在他耳边响起。

“你有没有考虑过为逝者写诗?”

伦纳德微顿了一下,推开图书馆的大门。管理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,视线在他的脸上足足停留了三四秒,才恍然回过神来开口问:

“啊……不好意思,请问您想借的是什么书?还有,请出示借阅证——”

“我来替别人还书。”伦纳德勉强笑笑,“这几本,以及他的借阅证……克莱恩·莫雷蒂。”

“莫雷蒂先生?”管理员露出惊奇的表情,接过他手中的书籍,晃晃脑袋,“他是这儿的常客,这么说来,的确有段时间没见到他来借书了。他出差了吗?”

“……对,他去间海郡度假了。恐怕要很久才能回来。你和他很熟吗?”

他不愿意打破这个姑娘善良的构想,临时编造了一个谎言,舌苔阵阵发苦。

“怎么会!”女孩夸张地叫起来,连忙摆了摆手,“我只是对他印象深刻。是这样的,您或许不知道,先生,我们图书馆前面的广场附近,总是有几只流浪猫出没。”

“它们不很亲人,但有人投食就会凑过来呢。很可爱,是不是?所以没人想赶走它们,大家都乐意在广场上与猫咪一同漫步。”

“莫雷蒂先生每次来借书,都会带点零嘴喂给它们,所以他相当受猫咪们的欢迎。他肯定很喜欢猫,也真是位好心肠的绅士,我可做不到那么持之以恒!”

克莱恩·莫雷蒂喜欢猫。伦纳德想。他也来过几回德维尔图书馆,为了借取他人的诗著催生灵感,穿过广场,灌木当中总有半截黑色的尾巴摇晃,又在被逮住的前夕一瞬消失不见。足以令那样警惕的流浪猫放下防备,克莱恩一定为此做出过努力。一个喜爱猫的普通人。……或许他过去多来几次图书馆踩点,便能更早遇到克莱恩也说不定。

眼见他又要陷入懊恼,毫不知情的管理员姑娘眨了眨眼,忍不住好奇地问:

“先生,您是莫雷蒂先生的朋友吗?我似乎没在他身边见过您这样——英俊的——”

她说得自己不好意思起来。伦纳德垂下眼睛,只是摇摇头:

“不,克莱恩·莫雷蒂和我并不认识。”

 

厚重的云层如同潮汐,在夕日的映射下波光粼粼,半是铅灰,半是绛红的天空互相侵吞,最终降下裹着温度的雨点。这次伦纳德没再带能够挡雨的器具。他站在水仙花街2号的门前,放任双肩在三分钟内被淋湿,才在不情愿当中按响门铃。

有那么一刻,他甚至想就这样带着克莱恩的遗物远走高飞。他现在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种心情了。好像每完成一件被托付的事,每听见一句他人的评价,就是在亲手将克莱恩·莫雷蒂这个人一点点交还给死亡。伦纳德是最开始认识到克莱恩死去的人,现在却成了最不愿接受事实的那个,这让他显得相当滑稽。

门开了。一个黑发褐瞳的少女——伦纳德印象中仅见过一次的克莱恩面容已然模糊,无法判断是否相像——稍嫌瘦弱,仿佛一夜之间被抽空过生机,透出死寂的瞳孔呆板地转动,聚焦在他脸上。她疑惑于这个浑身湿透的,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来意,没有第一时间开口,伦纳德的视线越过他,落在墙壁悬挂的三人合照上。

“班森现在出差去了。……你有什么事吗?”

那么,在画像最中央,鲜活地笑着的就是克莱恩了。这次他深深看了几眼,把清秀普通的五官刻进脑海,回答说:

“我来送还一些克莱恩·莫雷蒂教授在办公室的私物。”他提了提手中的袋子,“这里是莫雷蒂家,没错吧?”

少女脸上一瞬间掠过软弱的神情,哀伤在眼眶中流转。她抿了抿嘴,低哑道:“先进来吧……外面还下着雨。”

 

莫雷蒂家不大,但相当整洁,不知是雇佣了打扫女佣,还是房屋的主人比较勤快。衣架上还挂着一套稍短的男士正装,不难从面料的缎感看出相当廉价。伦纳德在靠近暖炉的椅子上坐下,少女——她自我介绍叫梅丽莎——则坐在他的旁边。他没有拆开那个装满了克莱恩私物的包裹,它现在正静静躺在桌上。半晌,他打破死寂的沉默。

“……克莱恩·莫雷蒂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
他已提出过这个问题许多遍。梅丽莎低垂下脑袋,盯着自己的鞋尖。

“他是个笨蛋。”梅丽莎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,“还在读大学的时候,完全就是个书呆子,嘱咐他出门买菜都能买错种类。”

“毕业之后,他一改之前的模样,成了廷根大学的教授,我们的生活一下子好了起来……之前只能靠班森一个人工作维持生计的家庭能够变得富裕,我们都打心底觉得幸运。”

“克莱恩总是想着让我们的生活过得更好……为此花一些没必要的钱,但我知道,他其实很爱财,也会精打细算。”梅丽莎的声音越来越闷,她猛地抽了一下鼻子,“就算这样,他还是给那项助学基金捐了钱……”

“他是我引以为傲的、哥哥……”

说到这里,少女猛然弓下身去,浑身颤抖,背脊上凸出的蝴蝶骨如同翅根,发出一声压抑长时的抽泣。她的哭泣回荡在干燥的空气中,伦纳德愣在原地,伸出手去想安慰她,却最终悬在半空,没能抚上痛哭失声的少女的颅顶。

良久,他苦笑着想:既然甚至不舍得购置一套好些的正装——又何必对身边乃至于毫不相干的旁人慷慨呢,克莱恩,那种时候,你也可以好好照顾一下自己啊。就当是为了会替他哭泣的人。

 

“米切尔先生,对吗?佛尔思介绍过你下午会来。我知道你的来意了,嗯……放轻松点吧,请进。”

“感谢你的理解,霍尔小姐。我可以在这儿坐下吗?”

金发的少女带领他,走进这间待客厅,温暖的阳光泼在地板上,室内窗明几净,墙壁也被刷成令人舒适的颜色,安神的香薰气味扑面而来。伦纳德从不拘束,笑着指向一张沙发。

“当然。咖啡还是红茶?”

“咖啡。”

他思索了两秒回答。奥黛丽端着饮品——她自己的是红茶——过来,坐到他的对面。她落落大方地开启对话,只是闲聊一般:

“那次晚会后好久不见啦,米切尔先生。即使佛尔思不提,我也还记得你,你当时的举措让我印象很深刻。”

伦纳德事实上不太能想起她指代的是哪一次,含糊地付之一笑,“我很荣幸,但愿我不是在美丽的女士面前失礼了。”

几句寒暄结束,交谈进入正题。奥黛丽放语气轻缓,如同生怕将谁自梦中惊醒,“我没想到你居然会需要预约心理咨询,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?”

“那是因为连我也再无法忍受自己行为的怪异——沃尔女士也认同我咨询专业人士的希望,才委婉地向我提起了你。”

这脸上毫无疲态的,绿瞳的年轻人,他意气风发的模样看上去全然不像被心魔所困,她略带好奇地想,但职业素养让她飞快克制住自己。

“没关系,你可以告诉我你愿意说的部分,不用勉强。”

“好的,呃——我会尽量说得简短点。一个月前,有个不认识的人在我面前死去,”伦纳德抿了一口咖啡,是他喜欢的苦涩调味,但如果是克莱恩,他想,应该还会多加糖和牛奶。他继续往下说道,“……自那以后,我感到我一直为他的事所……困扰,变得不再像是之前的自己。”

“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……”少女的碧眸中泛起一丝悲悯的,不忍的涟漪,就像每个会听说这个故事开头的人一样,“‘那个人'令你感到困扰,是因为其死亡震撼了你的心灵吗?”

他下意识地摇头:“不,不是,他离去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大感觉。直到他死后,我才在很多人口中开始了解他,他一直在我脑海当中浮现,挥之不去。……我想办法试图遗忘他,但很快我意识到,我自己也同时追寻着他存在的痕迹……”

一个深呼吸让他的胸腔起伏,这时,奥黛丽摆了摆手,示意他不必激动,于是他放慢语速,抱怨似的嘟囔着:

“……我接触了许多他生前认识的人,听取他们对他的评价。我去图书馆借回他看过的书,阅读并思考他翻动这一页时如何作想。我从水仙花街走到廷根大学的校门前,见证他在通勤途中一路的风景。我甚至没有归还应当作为他遗物一部分的钢笔,因为我的私心不希望让属于他的全部死去——我和他,”伦纳德停顿两秒,道,“我和克莱恩,就像两条不曾相交过的轨道。……可我还是想为他写一首诗。”

他看见对面的少女逐渐露出讶异十分的神色。

“克莱恩……莫雷蒂先生?”

“你也认识他?”伦纳德几乎没有感到意外。

奥黛丽·霍尔的眉毛拧出一个困惑的弧度,她的双手交叠,放在膝上,为难地说:

“米切尔先生,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。我们不是都见过莫雷蒂先生吗?在我们都参加过的那场晚会上——”

她后面还说了些什么,但伦纳德已经听不清了。这句话叩开记忆的门扉,涌出的场景情形如雪花轰然将他淹没,在初夏的时节叫他无比寒冷。他想起来了。

 

晃动的酒液从这一杯传到下一杯,鼎沸的人声从晚厅中央荡至花园外边,某个春里的宴会,天空被染成两颊泛红的玫瑰色泽,人们在那里脱下现代社会的矜持礼装,放肆地相爱与舞蹈。伦纳德喝醉了,风流俊美的样貌引来不少邀约共舞的女孩,他也全不在意,在舞池里踏着错漏频出的步履翩翩。

他忘记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尽兴,夜晚又在哪个时刻不期降临。春日凉风刁难似的钻进他的骨鞘里,所以为了驱散寒意他低吟浅唱,放纵的诗人恣意摆弄歌喉,自己给自己打着拍子,他的声音很好听,放缓像潺潺的溪流,富含磁性。

一曲声毕,他潇洒转身,滑稽地摆出谢幕前的告别姿势。那时唯独响起了一阵掌声。

伦纳德偏头望去,瞥见坐在角落里的褐眸男子边拍手,边对他温和地微笑。昏黄的灯光洒在他的身上,让身形都变得朦胧起来。普通的,清秀的,带书卷气的面孔,一身不够高价的正装。

克莱恩·莫雷蒂举起酒杯,向他示意。画面定格。

他的心跳漏了一拍,而后强劲地搏动起来。咚。咚。咚。

他当时是如何回应的?

 

他记不清了。

那个染着橙黄光晕的微笑,封尘遗忘的瞬间,犹是一把终于贯入胸膛的尖刀,剜出鲜血淋漓的事实,令他感到解脱。感受落回现实,迎上奥黛丽担忧的注视,伦纳德耸了耸肩,笑着说:

“不,已经不用了,我现在明白了困扰的原因。”

 

他回到了廷根。在一个月的时间里,树木像发了疯一样抽枝生芽,朝日的气息混着青草香灌进鼻腔,未被树荫的影子覆住的石板路已有几分滚烫。没有雨水,没有潮湿的花泥,夏季就这样暴烈地来临,与想象当中全然不同。

从拉斐尔墓园的南端开始,新被葬下的逝者整整齐齐地被罗列,在毫无遮掩的空旷场地中,阳光灿烂得近乎刺眼。黑发凌乱的,有一双碧眸的男子走在其间,垂在身侧的左手捏着一本封面字体花哨的诗集与一支钢笔,而按在胸前的右手则攥着洁白的花束。他步伐轻快,像要去见一名久未谋面的情人。

他在刻有克莱恩·莫雷蒂这个姓名的墓碑前半跪下来。诗集被翻到用词极尽缱绻的最后一页,钢笔压在中间,花束斜倚着被放下。

伦纳德一寸寸抚摸着石碑上的文字,默然笑了起来。他好像才发觉原来那场雨已经停了很久,春天已经彻底过去,正如同他才知道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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